文章摘自《诗词世界》, 作者:老魏无忌

 

1939年,昆明,西南联大。

黄土和着茅草砌成的教室里,传来激烈的争吵声。

“啪!”

身着湖白长衫的老师合上书,随手卷起来,指着刚才与他争论的学生们。

“打住!你们不易说服我,我也不易说服你们,”忽而话锋一转,又道:“甚至我连我的太太也说不服,虽然民主的精神在于说服。”

这番话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,早就把方才的“学术之争”抛于脑后。

说罢,他还瞟了一眼正在开小差的汪曾祺,重重叹了口气。

而他不待见汪曾祺的原因也很简单——小汪上课不喜欢做笔记。

这位执着于笔记的老师,就是朱自清。

他出生于一个封建王朝的末世,又长眠于新时代黎明前夕,在蒙昧与觉醒的酣战中,走过半个世纪。

《春》、《匆匆》、《荷塘月色》、《背影》,这个被语文教材偏爱的男人,是中国文坛一株永不凋谢的清莲。

今天,是他的忌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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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被大水洗过的童年,只剩下薄薄的影子

1898年11月22日,朱自清出生于江苏东海一个官宦之家。

他的祖父朱则余在清朝光绪年间,任东海县承审官十余年,家学渊源,世代书香。

五岁时,他与母亲随父亲朱鸿均迁至扬州,从此定居古城之中。

浆声远荡,灯影绰约,悠悠而过的河水,承载了他的童年时光。

父亲自小对他要求极为严格,常常板着一张脸,不苟言笑,母亲是温婉的,但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,她并无太多话语权。

白日私塾,夜晚挑灯,中国传统文学之美在他心中从此埋下种子。

但他终究只是个孩子。

当他试图重放童年这卷录像带时,心头总浮现出一种微妙又复杂的感情。

他曾说:“儿时的记忆只剩下薄薄的影子,像被大水洗了一般,寂寞到可怕的程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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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长成一个标准的文人模样。

冷清,内敛,博识,但寂寞。

十八岁时,朱自清成为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,主修哲学。

求学期间,他还抽空结了个婚,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武钟谦修成正果。

武钟谦乃是扬州名医武威三的独生女,十四岁那年便与朱自清订了婚,虽是父母之命,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。

年少结发,除却夫妻,更是知己。

1920年,朱自清于北大哲学系提前毕业,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教书生涯。

02

《背影》之后的秘密:父亲,我曾恨过你

“我买几个橘子去,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动。”

“我是你爸爸!”

这个在互联网上风靡一时的名梗,出自朱自清的散文《背影》。

调侃之余,这里面深深的父子情,曾令无数人动容。

“他用两手攀着上面,两脚再向上缩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,显出努力的样子。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,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。”

我们常说,父爱如山,当我们一天天长大,这座山便越来越矮,变为山丘、土堆、最终化为春泥,永远滋养着下一代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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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父母子女之间,爱并不是全部,有时也会有“恨”。

事实上,朱自清与父亲差点就到了决裂的地步。

《背影》作于1925年,那时的朱自清已经是北大中文系教授,但文中描写的这一场景,却发生于1917年,父亲送他去北大求学之时。

“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。”

祖母因何而死?父亲的差使又为何交卸?

这背后种种,只因一个女人在作怪。

我们常说,男人有钱就变坏,朱鸿均也不例外。

民国成立之后,虽提倡一夫一妻制,但有钱有势的男人,想要娶姨太太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朱鸿均的爱好,恰恰就是娶姨太太。

彼时,朱鸿均刚到徐州任上没多久,便物色了一个姨太太,准备择日进门。

可他没想到的是,自己正经的原配妻子还没发话,另一位潘姓姨太太倒率先闹了起来。

这潘氏眼见他又纳新人,顿时一哭二闹三上吊,一时间满城风雨,花边小报满天飞,上面白纸黑字登着的,是他朱鸿均的丑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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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要命的是,因着这个“花边新闻”,他曾挪用公款的事也被抖了出来。

就这样,朱鸿均丢了官。

而朱自清的老祖母,听闻自己的儿子丢人又丢官,一气之下,竟撒手人寰。

那时的朱自清,心中定是埋怨父亲的。

但真正“恨”起来,是因为自己的妻子。

“他触目伤怀,自然情不能自已。情郁于中,自然要发之于外;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。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。”

朱鸿均丢官之后,一直没有谋到什么好差事,自感晚景凄凉,又带着对老母的愧疚,渐渐变得暴躁易怒起来。

朱自清倒还好,求学在外,与父亲相处的时日短,可他的妻子武钟谦,在家侍奉公婆,养育孩子,免不了要受公公的气。

武钟谦为人温顺谦和,面上常带着笑,可这一点,反而惹恼了她那古板易怒的公公。

朱鸿均认为,就是因为有了她这个儿媳后,自己才开始倒霉,而自己都这么倒霉了,她却还在笑。

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

武钟谦心中委屈,又不能忤逆,日子一长,竟真变得不爱笑了。

当朱自清察觉之时,已是追悔莫及。

“你问我现在为什么不爱笑了,我现在怎样笑得起来呢……你在家时还好,你不在家时,我寂寞透了……我此刻哭是哭不出,笑可也不会笑了,你教我笑,也笑不来了。”

本来小两口一向感情很好,虽聚少离多,总相互体谅。

这件事虽不是朱自清的错,但委屈之时,妻子难免埋怨他许久不着家,留自己独自承受苦楚,渐渐地,对他也有几分冷了下来。

自此,无端受累的朱自清终于爆发,与父亲愈发疏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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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1925年,朱鸿均写了一封信给他,提及自己恐怕时日无多。

在生死面前,父子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?

父亲,母亲。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词。

他们或许性格不好,或许能力不足,更或许,曾无意间伤害过自己的孩子。

但他们的爱,不容置疑。

朱自清终于忆起八年前,火车站的那几个橘子,还有父亲佝偻的身躯。

于是提笔,写下了《背影》。

文中,他看着父亲的背影,而现实中,其实是父亲在默默送别他的背影。

龙应台说,所谓父母子女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,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,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,不必追。

03

蝉在夜里究竟叫还是不叫?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

1931年8月,朱自清赴国外进修,1932年7月回国,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,与闻一多等人一起论学。

一个平平无奇的月夜,寂静的清华校园里,朱自清却睡不着。

1927年,《荷塘月色》问世之后,因其文笔清丽隽永,在文坛引起不小轰动。

朱自清也因此一直收到很多读者来信,其中大多为溢美之词,奉承之话。

正当他不欲再看时,其中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
“蝉子夜间是不叫的。”

看到这句话,他顿时皱紧眉头,翻出自己的书稿。

原来,在《荷塘月色》中,有这么一段描写:“ 树缝中也漏着一两点灯光,没精打采的,是瞌睡人的眼。这时候最热闹的,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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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确切论证蝉在夜里到底叫还是不叫,朱自清在校园中逢人就问。

可他得到的大多数回答都是,蝉晚上不叫。

而后,他又专门去请教昆虫学家刘崇乐先生。

刘先生对此也无亲身经历,但他没有装作权威的样子随意回答,而是查阅了很多书籍。

几天后,他指着一本书中的片段对朱自清道:“终于找到了!你看!”

原来,书中写道,寻常的夜晚,蝉是不叫的,但在一个月夜,却有人清楚听到它在叫。

但由于此书不具权威性,思索再三,朱自清在给读者的回信中表示,以后文章再版,他会删除有关“月夜蝉声”的句子。

此后一两年,他始终没有忘记这件事,于是他便夜晚常常外出,在树间聆听。

功夫不顾有心人,竟真让他听到了。

而早在千百年前,王安石在《葛溪驿》中也早有描写:

缺月昏昏漏未央,一灯明灭照秋床。

病身最觉风露早,归梦不知山水长。

坐感岁时歌慷慨,起看天地色凄凉。

鸣蝉更乱行人耳,正抱疏桐叶半黄。

直到这时,他才较为释然。最终没有删除“月夜蝉声”之句。

后人曾评,朱自清的散文,贵在一个“真”字。

不仅情感真挚,内容细节上也更不会因为堆砌辞藻而失“真”。

真是深以为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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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当他终于放下心中疑惑,准备与爱妻分享时,却忽而想起,她已经永远留在那片月色中了。

妻在屋里拍着闰儿,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。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带上门出去。

《荷塘月色》开篇提到的“妻”,正是他的结发妻子,武钟谦。

1929年,因感染肺结核,武钟谦痛别丈夫孩子,结束了她劳碌的一生。

那一年,她才三十一岁。

自她死后,朱自清没有一日不在思念。

斯人已逝,生者长存。

日子总要过下去。

一年后,他与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陈竹隐结合。

陈竹隐受过新式教育,是齐白石的弟子,两人之间更多的是惺惺相惜,他们的爱没有一丝杂质。

直到朱自清病逝,她都一直陪在他身边。

04

宁死不领美国粮,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?

抗日战争爆发后,正在清华任教的朱自清随学校迁往昆明,继续任教于西南联大,为国文学系主任。

在那段艰苦岁月里,他与千千万万爱国知识分子一起,用知识点燃火种,照亮求学之路。

汪曾祺、穆旦、杜运燮等人,都曾听过他的课。

炮火连天的中国,朝不保夕的中国人,没有一天放弃我们的文化。

踩着用鲜血染红的旗帜,他们熬到了抗日胜利。

但天依旧没有亮。

黎明之前的黑暗还很漫长。

1945年,国民党发动内战,朱自清好友李公朴、闻一多先后遇害。

数年抗战生涯,走过漫长曲折的道路,那个曾吟风弄月的青年人,早已蜕变为革命民主战士。

在不断的反饥饿、反内战的斗争下,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垮了下去。

李健吾回忆起朱自清时说:“我是朱先生在清华任教时第一班的学生,读一年级国文,我的国文卷子和旧体诗词都是他改的。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改,不敷衍苟且。后来我改入外文系,他也赞成。他原来白白胖胖的,又说又笑,抗战时期人也瘦了,腰也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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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8年6月,病入膏肓但无钱医治的朱自清,还是毅然在《抗议美国赴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》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。

同年八月初,朱自清病情加重,在医院弥留半月之后,与世长辞,享年五十岁。

临终之前,他还以微弱的声音叮嘱家人:“有件事要记住,我是在拒绝美国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,我们家以后也不能买美国面粉!”

有人说,朱自清是因为不领美国救济粮才饿死的。

其实,这样的说法不准确,真正击垮他的,是胃穿孔手术引发的尿毒症。

但即便如此,这种高尚的情节是不容否认的。

贫病交加,不失其节。

我想,文人风骨,正是如此。

新中国成立后,毛泽东撰写了《别了,司徒雷登》一文,他是这样评价朱自清的:

“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......朱自清一身重病,宁可饿死,不领美国的救济粮……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,写朱自清颂,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。”

英雄,不仅仅用来形容上阵杀敌的士兵,他也可以是书生,小贩,妇女,可以是平凡生活中怀揣家国大义的普通人。

人民日报曾评:英雄就是普通人拥有一颗伟大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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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写《春》,写《匆匆》,写月色、荷塘、繁花、溪流。

有人说他矫情,有人夸他清丽,有人说他堆砌辞藻,有人读出万物之美。

作为一个文人,他不完美。

作为一个战士,他值得敬佩。

直到今天,他已经离去整整73年。

希望某个夏夜,当你望着月色时,会想起几十年前,那个与你望着同一轮月亮的年轻人。

他叫朱自清。